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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回廬江。」有一日他們正圍坐在房間裡燒著柴火,陸績突然冒了這麼一句出來。剩餘的人面面相覷,待陸議朝火堆裡丟了根柴後方才有人開口:「當真?」

  「我必須回去,我不能放父親一個人在廬江,無論是以什麼形式。」火焰映照在陸績深色的瞳孔中,就像廬江淪陷的情況正歷歷在目一般,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深怕錯過任何一幕。

  而一旦錯過便可能再也無法挽回,在場的所有人都再清楚不過,於是,下這個決定後沒有多久,他們便動身返回廬江。

  和來的時候不同,這次他們各自騎著馬踏上返程,陸議一直找不到機會和瑤光說話,因他想說的是不該也讓另外兩人知道的事,這時他想著要是當時沒教會瑤光騎馬就好了。

  返回廬江的這個決定必定使她感到困窘,但瑤光沒有提出異議,每當陸家兄弟決定要做什麼事情她總是奉陪到底,就算冒著被抓回青樓的風險也一樣。

  於是趁著旅途中陸瑁和陸績都睡下後,陸議才有機會和瑤光單獨交談。

  這會他們的頭上頂著大大的月牙,透過月光照映,瑤光單薄的身影顯得悽涼。陸議很想說些什麼,但除了廬江的事之外他也說不出其他的。

  「你真的要回去?」

  「你想把我丟在吳郡嗎。」瑤光是用開玩笑的語氣說的,不過陸議卻皺了一下眉頭。

  「可是你在廬江會綁手綁腳的吧。」

  「你覺得我礙手礙腳?」

  「你怎麼這樣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瑤光呵呵地笑了,抬頭看向月亮。

  「沒什麼關係,我只想跟著你們。」

  「如果被發現的話就算了。」

  「……要多少錢?」陸議握了一下拳頭。

  「什麼?」

  「要他們還你自由的話,要多少才夠?」

  「不要想這個了──」

  瑤光正抬起手打算敷衍過去,卻被陸議一把抓住,他直直地望著她,穿過她琥珀色的瞳眸,不讓她逃避。

  「────」瑤光說了一個數目,然後陸議鬆了手,她越過他走掉。

  「等我。」

  那是這場談話的尾聲。

*

  他們回到太守府的前一刻陸康恰好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其他人自動守在房門外等待,陸績一人進了房,過了好久好久他才帶著佈滿淚痕的臉走出來。陸府中留下來的人也去了一大半,現今群龍無首,但最年長的陸議和陸康的兒子剛好在這時候回來了,他們並沒有充裕的時間去思考下一步該怎麼做。

  因為孫策已經佔領了廬江。

  孫策是個相貌堂堂卻平易近人的傢伙,行事作風不拘小節,慕名而來的各方豪傑為數不少,也因此在人勢上他佔了絕對有利。

  陸氏好歹也是江東大族之一,過沒幾日孫策就發來邀請,希望陸氏的代表能夠出席平定四海的會議。陸議知道這是孫策要坐穩江東的第一步,他還沒說話陸績便自告奮勇擔任出席者。

  「我要去會會那個人。」他如是說。

  然而在陸績回來後他們從他臉上得知了他並不欣賞孫策這個人,更不能認同他聽從袁術的派遣攻打廬江一事。縱使在後來孫策因為成為廬江太守的不是自己而與袁術撕破臉,也無法將這件往事一筆勾銷。

  當今天下掌握江東權勢的卻是仇人的孫氏,陸績再也不提出仕做官的約定。其他兩人好像也無形中有著同樣的默契,沒有人做出任何異常舉動。

  成天無所事事閒晃的瑤光有日終於沉不住氣,她跑去陸議的房間,也不敲門就直接闖了進去。
  陸議正在逗弄籠子裡的黃鶯玩耍,即便知道有人擅自進來卻連頭都不轉一下,因他心裡明白會這樣沒禮貌的也只有她了。

  「你們不做官了?」瑤光單刀直入地問。

  「大概吧。」同樣是模稜兩可的回答,陸議的視線還是停留在鳥上。

  「那你們這一生打算做什麼?」

  「可能種種田、養養牲畜,平靜度日?」陸議的語調輕鬆地彷彿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

  「我不認為你們應該這樣。」

  「那你覺得我們應當如何?」他反問,即使答案一目暸然。

  在辯論上瑤光老是說不過陸議,這次也一樣,她氣得鼓起腮幫子踱步離去。隨著沉重的腳步聲陸議嘆了口氣把敞開的房門給關上,隨後把鳥籠微微輕啟,將手指伸進去觸了觸鳥兒柔軟的羽翮。

  他當然不那麼想,即使陸瑁和陸績不做官了,他也會一肩扛下。

  想要復興家族的決心,遠比其他人都要明確的多。

*

  可到了晚餐時候瑤光也一直沒回來,甚至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去了哪裡。最後一個見着她的人便是將她給氣出走的陸議,這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我去找找,你們就不要等了。」囑咐完後他便穿上外套出門找人。

  季節已經快要入冬,陸議邊走在冰冷的街道上邊摩擦著雙手,他想要是瑤光出門時有記得加件衣服就好了。

  然而兜了大半圈也沒看見個影子,陸議開始感到焦躁,他一直認為以瑤光那樣矯捷的身手就算在外頭遊蕩也肯定不會給輕易抓到,但隨著時間流逝且又毫無所獲,他忍不住猜想是否有可能真的──

  腳步在寒翠樓前停駐。

  一方面他未成年,二方面他不想貿然行事,要是瑤光根本不在這裡那不就反而此地無銀了麼。遲遲下不了決定的他只是在原地躊躇,直到耐心給自己磨光了。他硬著頭皮走上前,反手叩響明明大肆敞開著的木門,因他並沒打算直接進去,只要找個人出來問問就好。

  一個感覺卸了妝後也不曉得真面目如何的女人晃了出來,她手點著菸草,看見來訪者是一名小孩後露出有些不以為意的眼神。

  「做甚麼?」

  「呃……」陸議沒想到有一天開口說話竟會成為這麼困難的事。

  那女人翻了下白眼,怕對方轉身就走的陸議趕緊接著說:「請問有沒有一個長頭髮的女孩子──」

  「長頭髮的可多了呢,應該說我們這裡幾乎沒有短頭髮的女孩。」被打岔了以後陸議覺得自己真像個蠢蛋,於是他又說:「琥珀色的眼睛。」

  然後那女人的神情就像換了一個人似地,面若冰霜。

  「有,對吧?」

  這下換對方閉上嘴了,她大概在想這小子究竟是來做什麼的。

  「我可以見她麼?」

  「開什麼玩笑,要是讓你這種的小鬼進來,我還用不用做生意?」

  「她是被誰帶來的。」

  「你管這麼多,吃飽沒事啊。」

  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說什麼也不願放掉,陸議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但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到法子解決。

  一陣拳頭毆打的悶音引起了他的注意,朝女人的後方看去,有個看似紅牌娼婦的女人正好整以暇地檢查著自己方才出拳的右手,在她腳邊有一團物體縮在那,是人,好像肚子的地方著實地挨了揍。

  等那個有點熟悉的身型站起來後,陸議看見了她眼角帶著的瘀血以及,像凝結的蜜一般地雙眼。

  他幾乎就要直接衝進去,只是被女人給攔了下來。

  「我說你不能進去的。」

  「你們在哪裡發現她。」

  「只是回收之前落跑的東西罷了。」

  陸議想要喚她,但是卻沒有勇氣,她會不會怪罪自己沒有看好她而害她被迫回到這裡,她會不會再也不想和他說話,她會不會後悔遇見他,她會不會──

  這些會不會都隨著娼婦準備再度動粗的手勢和陸議甩開阻攔衝進去拉住她手的行動而消逝在空氣中,被陸議過度施力的手弄得疼的娼婦喊了聲痛。

  「你會疼,你打別人他也會疼。」

  「你這打哪來的毛頭小子,我牡丹的事情輪得到你來說嘴?」

  「虧你有像花一樣的名字,不能氣質些麼?」

  本來在門口和陸議談話的女人走了過來,富饒興趣地上下打量著眼前的少年。她抽了口菸,難聞的吐息吹到陸議臉上。

  「說吧,你要什麼。」

  陸議打從心底厭惡這種買賣似的說法,但他隱忍了下來。

  「我要帶她走。」他抓住瑤光上面有著勒痕的腕。

  「價碼很高,你看那對眼睛。」女人從容不迫地應答,直覺告訴她這莽撞的孩子絕對來頭不小。

  「沒關係,你開個價,我付。」陸議毫不猶豫,但瑤光很明顯地動搖了。

  他已經事先向瑤光打聽過贖一個人的價格,如果和大家商量暫時忍耐點過日子的話並不是湊不出來。

  但女人說出口的數字是他預計的整整五倍。

  「開什──」

  「付不出來嗎,那她只有繼續留在這了。」女人笑了一下,「反正她本來就是高價收購的,你買走了我還少賺太多呢。」

  陸議吸了一口氣,他說:「成交。」

  女人笑了,帶著些輕蔑。

  那樣的天文數目竟然面不改色地就答應,這傢伙不是真的太有錢就是個智障。

  「我現在拿不出來,可是,我會盡快。」他試著用最有誠意的語氣說著。

  「憑什麼我該理會你。」

  「我很快就會來,我保證。」

  「別這樣,陸議。」瑤光試圖阻止他因熱血衝腦而做傻事。

  不過貌似因為瑤光的那聲陸議令女人的臉色和緩了些。

  陸氏江東望族誰沒聽過,即使現在不得聲勢,曾經的富貴榮華也不是虛假。這場交易,無論最後成不成,她都不會有任何損失。

  「好罷,我就替你留一年。之後就不保證。」

  手上沒有任何談判籌碼的陸議只得點頭答應。

  見陸議眼神還是有些飄忽,女人又補了一句:「既然已經給你訂了,這一年不會再動她的。」

  「麻煩了。」雖然滿心不捨,但陸議待在這裡的時間已經過長了,要是再不趕緊離去,他自己或是寒翠樓都會惹來麻煩,本就要直接告別的陸議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一般,回頭叫住了瑤光。

  他把貼身戴著的項鍊拆了下來,繫在她脖子上。

  定睛一看,墜子是稀有的虎紋玉珮,鳳凰的彫刻懷抱著中央浮雕的一個『陸』字。

  「這個寄放在你那裡。」他這樣說。

  把這幕全看在眼裡的女人嘴角開心地上勾,少年如自己預期的果真是有錢人家。只能怪老天爺讓他們竟然能夠把弄丟的人口失而復得,到時可入手的金額不知可抵多少個姑娘接多少次客。

  「陸議,」瑤光對於自己負氣出走而造成的後果感到非常抱歉。

  「對不起。」道歉的人卻是陸議,他覺得是因為自己不和瑤光說實話才導致現在這種局面。

  「不要對不起。」瑤光笑了一下,握上陸議的手,「笑一下給我看,我喜歡你的笑容。」

  陸議相當勉強地擠出一個扭曲的微笑。

  「好吧,先給你欠著了。」她鬆了手悻悻然道。

  「……等我,我一定來接你。」

  瑤光點頭。

  隨後他們各自回頭朝著不同的方向走去。

  晚飯一定已經涼了,但是陸議覺得現在沒有任何東西會比自己的心還要寒冷。

  就算是落到了鼻頭上的初雪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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