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擺脫了太守府,他也擺脫不了自己姓”陸”的這個事實,他無法不去想親自質問袁術的可能性,那是在夢裡反覆出現千萬次的場面。

  倘若他真的有能力留下來,並且問到了弒父兇手是誰,他又想怎麼做。

  一命償一命?

  父親不是這樣子教導他的。

  陸駿總說戰爭是為了保衛重要的人,他們不是為殺而生、而是為生所殺。

  不知不覺竟然走到城外去了,陸議正思考該折返或是就這樣離開。眼前一片茫茫,自己的歸屬又在何方。終究他只是個十歲出頭的少年,止不住地傷感和著淚水從臉頰滑下,這裡沒有任何人,不會被看見自己的難堪。

  他這樣一走,會帶給多少人麻煩,更甚的會有多少人為他擔心。

  「怎麼了嗎?」突地,稚嫩的嗓音從後方傳來,感覺是年紀相仿的女孩。

  陸議不想被不認識的人看見自己現在這副模樣,於是刻意不回過頭。

  「你在哭啊,我也想哭。我們一起罷。」感覺像是在說著什麼笑話一般,因為那個女孩子說完了這句話也並沒有哭泣,卻是繞到了陸議面前盯著他看。

  「……做什麼。」陸議抹了抹臉,他覺得自己現在非常狼狽。

  「沒事了?」

  「嗯。」陸議故意不去看對方的臉。

  「那我走了。」

  這下子他可把頭轉回來了,映入眼簾的是比自己矮一個頭的少女,瘦弱的身軀顯示應該比自己來得年幼。

  她向著的方向確確實實地是城外,週遭也不似有其他同行者,現在這裡除了他們之外只剩下不遠處城門的衛兵而已。

  「等!」陸議情急之下喊道。

  「又怎麼了?你還沒哭夠嗎?」少女好似不耐煩地別過身,確實地走了回來。

  陸議也不曉得自己為何要叫住對方,他搜腸刮肚卻找不着一個好理由。

  「……你要去哪?」

  「不知道。」少女聳了聳肩,就在這時他察覺少女的雙眼是罕見的琥珀色,宛如凍結住的蜜糖。

  「你有什麼好主意嗎?」

  流浪?陸議感到震驚,這麼年幼的少女想也知道不可能是旅行者,從身上的衣著看來也不像無家可歸。

  只是她身上多處的瘀青和紅腫,讓陸議不住地介懷起來。

  「回家?」

  好像陸議是在與自己開玩笑似的,少女淺淺一笑,顛起腳拍了拍陸議的頭。

  「快回去罷,家人會擔心你。」明明比自己年幼,感覺卻比自己成熟,陸議其實並不懂有關女孩子的事情。

  「你呢?你不回去?」

  「……我沒家可回啦。」她爽朗地雙手一攤,彷彿這不是什麼重要的大事。

  「你想說說你為什麼哭嗎?」然後她把話題轉到了陸議身上。

*

  陸議離開太守府已經過了兩天。他們幾乎要把廬江整個掀過來卻仍舊尋不着他。守門的衛兵雖然說兩天前的確有小孩子出城,但沒多久就回來了,所以他們堅信陸議一定還在廬江,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找不到。

  到外頭探風聲的少女趁著沒人注意時閃進了暗巷,隨後矯健地回到芒草堆底下的損壞馬車內,陸議正待在那。

  「他們很擔心呢。」少女如此說,「時間不多了罷?」

  陸議垂下了眼,他對自己信心不足,不覺得自己有能力勝任陸家的當家位置。於是選擇逃避,躲在了近在咫尺的地方。

  袁術一定馬上就要來攻了,再不走的話等廬江淪為戰場後就走不了了,雖然明白這點但陸議總無法下定決心帶著其他人拋下陸康去逃難。

  「你想活下去嗎?」突如其來的問題讓陸議反應不過來,少女好像只是隨便說說,但他很認真的把這句話反覆在心裡唸過。

  「你有想守護的人吧。」少女繼續說著,她收起腿在陸議旁邊坐下。這幾天他們都一直躲在這裡,飲水和食物全倚賴少女,雖然陸議並沒有過問,不過大概料想得到她獲取物資的方式不會是太正大光明的。畢竟自己也算是寄人籬下所以也不好說什麼,只是這個暫時的居處還真破舊得令人想哭。

  看起來是廢棄的馬車被隨意擱置的芒草堆給覆蓋住,牆壁的木頭有明顯被腐蝕的痕跡,角落的蜘蛛結了比人臉還大張的網,刺鼻的霉味揮之不去。動作不要太大的話勉強還能暫時棲身,透過穿過芒草隙縫的微弱光線才能知道現在究竟是白天或晚上。陸議不禁佩服起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還能倒頭就睡的少女。

  因為空間不大所以他們只得背對著背休憩。

  陸議對於接下來所要發生的事情感到恐懼,他想是不是能夠拋開這些,但實際上在只有蟲鳴圍繞著的午夜就寢時,親人們的面孔就像跑馬燈不斷浮現在眼前。宛如預知夢的場面提醒著他不能丟下這個家、不能一走了知。

  他捲縮著身子,恐是因為夜的寒冷,潮濕的木板令他睡不著覺。

  身後本來可以清楚聽見的規律呼吸聲戛然而止,頓時一股暖流從背上襲來,就像一張柔軟的被襦將自己給包覆著,陸議伸手抓住環繞著自己腰腹的那雙佈滿傷痕的手臂。

  他並沒有轉過去看少女是否清醒,但確實因為這個舉動而獲得安心感。

  男女授受不親,罷了,他們都還只是孩子,陸議這才讓睡意奪走了自己的意識。

*

  乳白色熱騰騰的麵皮散發誘人香氣,被剝成兩半的肉包一半飛進了陸議手裡。

  「吃完這個就回家去罷。」沒三兩下少女就把另一半的肉包給解決,她插著腰看向陸議。

  「我會回去。」

  「好,太好了。」少女開心地笑了,她走回陸議身旁坐下。

  「你要出人頭地,陸議。」接著她用滿懷期望的語氣說著,彷彿他們認識了很久很久,而且她也很了解陸議一樣。「如果你真的想避免同樣的事再發生的話。」

  從見面的時候開始,陸議就覺得少女不像比自己年幼的孩子,她說的話和做的事情都像個成熟的大人,他忍不住問:「你到底是誰?」

  「什麼也不是。」

  「為何幫我?」

  「沒為什麼,因為我想。」

  聽她直接了當的答案,陸議又覺得她的確是個孩子而已,想到什麼就做什麼。

  「廬江很美對吧。」她這樣說。

  「嗯,不過吳郡也不輸。」

  「真的嗎?真想去看看。」她用手指勾著旁邊散落的芒草梗。

  陸議感覺到臉有些燥熱,他急切地說:「走罷。」

  「走,去哪?」

  「吳郡。」

  「那是你要去的地方。」

  「我帶你走。」”你不是無家可歸嗎”這句話陸議吞了回去。

  少女咯咯地笑了。

  「我這個外人──」

  「你不是外人,」陸議打斷她說話,「你幫了我。」

  她跳起來,拍拍衣擺上的灰燼。

  「陸議,你人真好。」

  「……沒有你好。」

  少女並沒有回答她是否要和陸議走,但也沒有拒絕。

  「寒翠樓……你知道嗎?」說出這個名詞的時候她的聲音變小了。

  陸議點頭。

  「我被賣到那裡去了。」她臉上還是掛著笑,但卻非常勉強。

  少女靠近陸議,用快要撞上對方鼻樑的距離與他四目相交。

  「就因為這雙眼睛,好像價碼不錯。」

  「琥珀色的……」陸議看著看著也出了神,少女閃動的眼像凝結的蜜一樣映照著光輝,令人目不轉睛。在陸議察覺到距離過於靠近之前她便退了開。

  陸議站了起來,他想幫助她,想幫助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依靠的少女,想回報幫助了自己的陌生人。

  「跟我走罷。」他再次提議,但比剛才更加堅定,即使他才十四歲,這是他生平第二次這樣果決地下決定。第一次是在帶著陸瑁離開九江的時候。

  「帶我走沒有好處的──」

  「因為我想。」陸議學她說話,少女禁不住又笑了出來,本想直接拒絕,可見陸議誠懇又不容婉拒的表情,只得擺了擺手。

  「好罷,就依你,但我隨時會走。」如果她的存在會給陸家增加麻煩的話。

  「對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陸議這才想起,過了這麼多天,除了對方知道自己的名以外,他並沒有實際稱呼過她。因為能夠對話的對象也只有彼此,說話的時候並不用刻意說出是在喊誰,所以也就不小心忘了這件事。

  少女臉上浮現猶豫,於胸前收緊了手臂。

  那是第一次,陸議看見她做出像是示弱的舉動。他開始責怪自己的不細心。

  「沒有名字。」

  原來她真的一無所有,陸議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同時也覺得自己其實過得幸福得奢侈。

  「隨便你想怎麼叫。」語畢,少女朝外頭看了下,確認沒有人後才領著陸議穿越狹小的暗巷往太守府前進。

  其實都已經決定要回去了,大可不必繼續這樣偷偷摸摸地,不過看少女觀察週遭的模樣似乎所有人都是她警惕的對象。陸議想起了她提到自己被賣到青樓的事,難怪她毫不猶豫地要離開這裡,這個地方對她來說或許已經不值得留戀。

  被禁錮在牢籠中的鳥兒是不會快樂的。

  「不嫌棄的話我給你取一個罷,」他看著少女傾瀉在背後的褐色長髮,突然這樣說。

  陸議覺得她像黑暗中的一盞明燈,如同汪洋大海中指引方向的燈塔,宛若迷途時做為指標的晨星。在自己最無助的時刻冒了出來,毫無企圖地幫助了他。

  仔細思考著自己所知曉的字詞,希望能找到一個相匹配的。

  「北斗星……瑤光。」他緩緩道。

  少女的身子震了一下,她說:「太詩意了罷。」

  「不會,很襯你。」陸議笑了,這是這幾日來少女頭一回看見陸議的笑容,像陽光一樣和煦,讓人想要貼近。看來他很滿意由自己所想到的這個名。

  「我們到了。」守門的看見陸議後,嘴張得貌似可以吞下一頭牛那麼大。陸議歸來的消息迅速地傳進了府中,匆忙趕來的陸瑁和陸績對陸議渾身的髒污及破舊感到吃驚,但也立刻引他們去了盥洗。

  見完陸康以後,又將踏上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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